【圆明网】
父母离异
那是73年的冬天,正信离开劳改营后就一门心思的想要以最快的速度见到媛芬母女,媛芬已经太久没有带孩子来看望过她,但他的心里却在不断的为妻子开脱,也许她病了,也许孩子病了,也许她也受到了很大的牵连,也许是有人不让她们来看自己。四年多的分离,媛芬和小珂是他千百个梦的主题,几乎是他挣扎着活下来,屈辱地活下来的唯一的动力。他爱她们,他和媛芬婚后的甜蜜生活前后才有一年多的时间,也许正是因为短暂才更显得珍贵。正信是一个活在古戏和现实之间的人,在他的理想中,夫妻就该象戏中的林冲和林娘子,大祸临头也能生死与共,不离不弃。然而,当他面对着媛芬那张冷漠的脸,那双毫无热情的眼睛时,他的心四年多来第一次感到无望和恐惧。
那天晚上,终于又这样近的站在自己面前的妻子,用一种非常冷静的、不容商量的口气说:“你就先在我爸这里住吧,我们分开这么久,彼此都需要重新适应和了解,我还不能立刻适应和你重新生活在一起,我们都需要想一想。”
正信的心感到一阵刺痛,他傻傻地愣在那里,完全散失了思考的能力。他眼前的媛芬,的确变化很大,那脸上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单纯和质朴,取而代之的是成熟和犀利,完完全全的变成了一个他从不认识的人。那个温柔的、娇怯的、甜美的媛芬那里去了呢?他曾千百次的想像过他们一家重逢的场景,媛芬将娇羞狂喜地拥吻他,小珂将搂住自己的脖子撒娇,那是他在烈日下奋力的敲击着石头时,千百次在脑海中走过的场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那真的不过是一个白日梦。
媛芬没有容得他说什么,就起身抱起了小珂:“我们先回去了,爸,明天晚上我再把小珂送过来。”然后转身出了门,甚至没有再看丈夫正信一眼。
几年的磨砺已经使正信懂得了什么叫做忍耐,媛芬的表现虽然令他感到万分的痛苦,但想到媛芬说得也有道理,四年多了,他们是需要一些时间,他对媛芬的爱没有变,他更相信心诚所至必能金石为开。而且刚才见到了几年不见的小女儿,秀气的眉眼跟自己很是神似,纯真的眼睛戒备地、探究地看着自己,是啊,女儿也需要时间来认识爸爸。
正信又回到了剧团里,徐主任早就在两年前也成为被打倒的专政对象,不过正信也没有觉得他是自己苦难的真正的罪魁,那是一个荒诞而疯狂的年代,没有人能弄明白这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文化局发文件,说他启正信当年被打为现行反革命是个别坏人利用权利的打击报复行为,给予平反,退发四年多来亏欠的工资,让其回到剧团继续做演员。那时他每月的工资大约不到15元,四年多的劳改换来的就是800元不到的工资。当然在那个人人都极其平困的年月,已是一笔不小的“财产”。
媛芬一直回避和正信见面,正信就先暂时搬回到母亲杨慧贤的家里,那是养父启天诚工厂分的一套简陋的宿舍,受正信的牵连,一家人这几年过得也非常的压抑,迫于家庭的重担,慧贤到天诚厂里打零工,现在弟弟妹妹也都早早的就外出工作谋生,只是年节的回来。正信的释放给慧贤和天诚带来了巨大的喜悦,但喜悦很快又被正信的满面愁容给赶走了。
慧贤知道儿子时时刻刻想着的人是谁,可这个人却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媛芬了,而是慧贤眼里的一个厉害狠毒的女人,几年来媛芬对儿子的伤害慧贤都记在心里,她早已不认这个儿媳妇了,只是为了不伤儿子的心,所以一直避免在儿子面前讨论这个话题,可事情到了今天已经是不得不面对了它了。
正信拿回了自己四年来补发工资:“妈,这些钱您看怎么处理合适,一部分给您和爸,一部分给弟妹,剩下的留给我们和孩子。”
“我和你爸都不要你的这血泪钱,你弟弟妹妹有难处我会跟你要,不过――”,慧贤顿了顿,声音里满是怨恨地说:“媛芬恐怕早就不是你的老婆了,钱你就先放妈这我给你收好,媛芬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了,我怕只怕你最后落得个人财两空的。一个女人除非有了外心,否则不会这么狠的,你最好先查查清楚。正信,我知道你放不下她和孩子,可是,哎!”
母亲轻轻的几句话,却象是千斤巨石压在了正信的心口,这个面对打手的棍棒、装疯的屈辱、四年的苦力都没有被打倒的男人,突然感到自己是这样的脆弱,他软软地瘫倒在床上,再一次的在脑海中重温着过去的一切,他不能理解媛芬,正如媛芬不能理解他,一场从天而降的、莫名其妙的灾祸把他们生生地拆开了。可到底什么是背叛的理由呢?他们不是曾经对天盟誓要相守百年的吗?他们不是同样有着对能够坚守寒窑十五秋,等待自己的丈夫的王宝钏的尊敬和推崇吗?他们曾一起痛骂陈世美的背叛,垂泪秦香莲的苦命,为什么几年的时间善良温柔的媛芬就会变成他启正信索命的无常了呢?
启正信当然很快就证实了媛芬和别的男人有私情这个猜测,他疯了般的要把那个人找出来,他疯了般的要媛芬立刻给他一个解释,几乎已经完全疯狂的正信还闹到了媛芬的工厂,当着工会主席的面,这个刚强的男子泪流满面:“你们谁见过这样绝情的老婆吗?我含冤受屈多年,就为了她我才活着回来了,可到今天为止她没有让我進过家门。”
媛芬原本迫于面子,并不想让人、特别是同事知道自己的私生活。她对正信有怨恨和不理解,四年多的分离,以及自己独自一个人带着孩子所受的苦难,的确几乎消耗尽了她对正信的情意。但自己与叶宝伦的私情又使她觉得确实愧对正信,而且在那个年代,一个女人如果有了这样的行为还是要被众人唾弃谴责的。可是一方面她的确已沉湎在与叶宝伦的情欲漩涡中不能自拔,尽管也知道对方有家室,两人之间很难有什么结果。另一方面她又鼓不起勇气带着背叛的身心从新开始和自己觉得怎么也爱不起来的启正信生活。而此时正信失去理智的反应只能是把正在这样的矛盾中挣扎着的媛芬狠狠地推了一把。
媛芬对任何人的调解和询问都以沉默相对,多年的运动斗争教给了她很多的经验,守口是自我保护的最佳选择,任何一句话都会被人利用。文革这些年,她看得多了,丈夫揭露妻子的,妻子揭露丈夫的,人们互相陷害的,争相洗清自己的,很多事情都是口不留言埋下的祸根。媛芬沉默式的对抗却使正信变得更失控,反倒使媛芬赢得了不少人的同情。媛芬也觉得既然你已经把事情闹得全天下都知道了,那我就横了这条心要跟你离婚。
那个年代离婚还是非常少见的,要离婚也必须经过组织的多次调解、双方的协商等等,所以是一场劳心费力的持久战。而一旦夫妻之间开始了这场战役,就真的变成了生死的对头,对人性毁灭性的考验也从此开始。
正信看到媛芬如此的绝情,尽管痛苦不堪,也不得不面对现实,只是希望自己无论如何能把女儿启文红要回来,那本来就是启家的骨血,自己对未来的指望也就在女儿身上了。正信的这一要求实实在在的吓坏了媛芬,几年来母女相依为命的生活,小珂才是她的命根子,虽然和叶宝伦有情,但那是看不到未来的,而再怎么难有女儿相伴,媛芬的心里就觉得踏实和有寄托。
离婚战争由此开始,叶宝伦自然的成了媛芬的后盾和军师,孩子成了两人争夺的中心,为了得到女儿的抚养权,他们用尽办法阻断了正信接近小珂的一切渠道,最为有效的就是让小珂自己选择远离正信。媛芬时时抱着小珂,告诉她启正信是怎样一个不负责任的人,他从小就嫌弃小珂是个女孩;启正信是一个神经病,曾经疯到把别人拉的屎抓来吃;启正信是一个狠心的人,他补发了很多钱却不给小珂买衣服糖果等等等等。对自己生父的害怕、怨恶和羞耻感就是这样深深的被埋進了孩子的心灵,媛芬当然不会想到,这些恶毒的语言将在小珂未来的人生中带来怎样的无可挽回的痛苦。
媛芬和叶宝伦的偷情还在继续着,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关系的危险性带来的刺激感,两人都觉得越来越离不开对方,由于同事间的流言蜚语越来越多,再加上正信正在疯狂的寻找媛芬背叛的证据,以便提出她是一个道德败坏的女人,无权抚养女儿,所以两个人见面就必须更加的小心。时常是深夜已没有行人的时候,叶宝伦才悄悄地摸進媛芬和小珂的小屋,天不亮又匆匆离去。而小珂也就由此被非常有素的培训成了守口如瓶的小帮手,不过从小生活在这种见不得阳光的氛围中,也在天性敏感的小珂的心灵深处埋下了深深的罪恶感和自卑感。
那个时候,白天小珂被送到离家不远的一家幼儿园,正信后来打听到小珂的去处,就白天跑去看女儿,可每次小珂一看见他就不要命的往厕所里躲,任谁劝也不肯出来见正信。幼儿园的阿姨于是从媛芬的嘴知道了小珂有一个多么坏的爸爸,老师间的议论更使小珂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深深的伤害。
一天正信带着母亲慧贤来到幼儿园,在他们的一再请求下,老师允许他们隔着窗子看看正在教室里上课的小珂。小珂突然发现了窗户边站着的两个人时,只觉得自己的心咚咚地、激烈地跳动起来,羞愧、不安和委屈憋得她小脸通红,她真的希望这个人永远不要再出现,她希望自己还能回到以前的,只有自己和妈妈两个人的日子。她爬在了小桌子上,把自己的小脸深深地埋在了臂弯里,那份可怜无助的样子使窗外的两个人泪流满面。他们留下了给小珂带来的两个很大的苹果,搀扶着离开了幼儿园。
那天启正信陪母亲回家后,就一言不发的瘫在了床上,人都说男儿有泪不轻流,可那天他真的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真是哭得他肝肠寸断,哭得他死去活来,那象狼一样绵绵不绝的呜咽听得慧贤和天诚心如刀搅。老俩口知道此时是劝也没用,就只能是默默地陪着落泪。
天诚家的邻居老陈家也是一家朴实忠厚的工人之家,陈家的大女儿兰芝是一个善良纯朴的姑娘,那时刚二十出头,因两家相处得一向非常和睦亲近,对启正信的事也比较了解,平时见正信也常安慰他几句。今天见启家二老都双眼流泪便把两位老人叫到自己家,让父母帮着开导开导,自己则走進启家昏暗残旧但很整洁干净的小屋,想要劝慰正信帮他看开些。
兰芝搬把椅子坐在了正信的床边:“正信大哥,你一定要看开点,以前那么难的路你都走过来了,我一直就很佩服你那股勇敢面对一切磨难的劲,眼前这事是难,可也能走过去,女儿总归是你自己的,走到天边她也还是你的女儿,你可别这样了,启伯伯启大妈他们老了,看你这样受不了啊!”
正信强撑着已经哭得筋疲力尽的身子,慢慢地靠着墙坐了起来,梦游般地呓语道:“兰芝,谢谢你!可我真的觉得活着没有什么意思,苦!太苦了!我死之后,麻烦你们一家多关照我爸我妈,九泉之下我一定感谢你们的大恩大得,将来做牛做马再报答你们。”
兰芝听他这么一说还真是吃惊不小,不过这个聪明的姑娘并没有接这个话头,而是话题一转:“今天看到你的女儿了?”
正信微微一愣:“小珂?她不理我,不认我这个爸爸!”接着又捂着脸哭了起来。
兰芝看正信几乎已失去了理智思考的能力,知道此时再劝也是无益,就劝他最好是躺下来什么也别想先睡会儿觉。正信此刻却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他和媛芬的初恋,他们的恩爱,他受的冤屈,他为她们母女挣扎着活了下来,以及媛芬的无情背叛。听得兰芝也忍不住的陪着掉了不少眼泪。
从那之后兰芝对正信的关心多了,她看正信的眼光也越来越温柔和关切。兰芝觉得这个男人真是一个有情有意的好人,也许的确是他刚直的个性招来了人生中这一连串的苦难,但兰芝却觉得那正是他的魅力所在,而且他还具有忠贞、守信、爱孩子等等的好品德,正信的妻子辜负了这样好的一个男人真是太笨太蠢了,如果是自己,决不会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抛弃他、伤害他。
接连几天兰芝都来陪正信聊天,压抑了很久的正信对她也是无所不言,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变得很近很近,一天正信看着兰芝真诚的说:“兰芝,你真的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女人,媛芬原来也是象你一样的善良,我不知道她怎么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现在看来我和她真的是只能各走各的路了,只是我已经变得一无所有了,她给我的伤害使我不敢相信这世间还有什么真情,我已经找不到活下去的目标了。”
兰芝听后低着头,半晌才轻轻的说了一句:“如果是我,我绝不离开你,我愿意证明给你看。”
爱情就这样再一次的来到了启正信的身边,在他最绝望、最痛苦、最潦倒的时候。这无疑救了他的命,也应了中国的一句古话“天无绝人之路”。他知道兰芝作为一个大姑娘做出这样的许诺要有多大的勇气,他也知道自己从此将用怎样的爱去善待这个善良的女人。
离婚的事因正信放弃对小珂的抚养权而很快有了结果,每月他将付部分工资给媛芬作为孩子的养育费直到媛芬重新组建家庭。媛芬原本还准备和正信打持久战,现在他突然事事不争不闹反而出乎意料。手续办完后正信很快就公开了自己和兰芝的关系,处处带着兰芝,对她很是关爱照顾,消息传到媛芬耳朵里,媛芬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是妒忌、欣慰还是失落,媛芬说不清,但她有时又会在小珂的面前说几句:“那个人喜欢上人家大姑娘了,就不要我们小珂了,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并很快将小珂的名字改为薛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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