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网】
无路可逃
正信是在离剧院的家不远处被抓住的,他的打扮和神情太奇特了,远远的就引起了工宣队的人的注意。一个多月来他们要他交代剧团里的反革命集体,他的牙已经被打掉了,他猜想肋骨的持续疼痛是因为骨头被打断了。在被审讯关押的每天晚上,当打手们睡熟的时候,他就爬到床下,咬着牙用任何能找到的东西去挖墙,他疯狂的想媛芬和孩子,他要去看她们,哪怕是死,他也要死在她们身边。终于,一个够他爬出去的洞挖开了。正信抑制着心中的喜悦,又耐心的挨过了一天。
天渐渐的黑下来,正信不知道是几点了,他苦苦的等待着寂静的来临,把床上的被子理弄得象有人在睡觉,把自己的鞋放在了床边。静静地回想着这突然发生的一切,觉得自己冤枉,这冤屈就好比自己演的戏林冲误入白虎堂,可是究竟是谁?为什么有人要这样的陷害自己呢?正信想不明白。他恨自己已为人夫为人父,很难做个宁为玉碎不瓦全的视死如归的真英雄。每当想起媛芬和小珂他就变得软弱,在棍棒和屈辱中胡乱的说一些违心无奈的话,可这样活着能算是人吗?而且如果自己不彻底的按着他们要的说,自己是否还能活着走出这个小屋呢?
逃吧!往哪逃?不知道,逃出去会怎样?不知道,正信只想逃,因为他还不想死。
爬出墙洞,正信才明白自己实在是无处可逃,他褴褛的衣衫上满是血迹,赤着脚,头发被剃得白一块黑一块,谁看见他都会知道他就是“牛鬼蛇神”,他能往哪里逃呢?回家?打手们可能正在那儿等他,正信感到自己就置身于一个无边的监狱中,怎么逃也逃不掉。
到了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出逃也许会给媛芬和亲友带来的麻烦,但此刻世界也没有任何力量能促使他再选择回到小屋里去了。反复思量后,他决定躲到养父天诚上下班必经的一个僻静处,在不安和各种设想的折磨中数着每一分每一秒。天亮的时候天诚终于出现了,但旁边有别的人,正信不敢喊,好不容易等到了傍晚,可情形还是一样。
黑夜漫漫,正信一次次的陷入绝望之中,但每一次他的脑海中就会显出一个历史英雄的形象,一会儿是关云长,一会儿是杨家将,再想想岳飞,正信觉得自己的勇气又在一点点的升起。是啊!人总有一死,大丈夫就该死得顶天立地,自己受冤受害,和精忠报国的岳元帅相比就不值一提了,关键是自己不说假话,不害人,敢说真话,做了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才最重要。这么想着,正信不知不觉的就在草丛中睡过去了。
第二天,天诚显然有意的早早来到了这段路上,他慢慢地沿着路边走,眼睛期待的四处观察着。
“爸爸”,天诚听到了正信那熟悉的声音,连忙寻着声音跟了过去,父子两一前一后的来到一块荒地杂草之中,“爸爸,他们到家里抓我去了吧?”
天诚看着眼前的正信,眼泪一下就止不住的流了出来,那张原本英俊的脸瘦得脱了相,两颗门牙处成了一个黑洞,阴阳头上粘着乱草,浑身的破衣烂裳上满是变了色的血迹。
“孩子,他们怎么把你打成这样了?”
“爸爸,您先别哭了,我妈和媛芬娘儿俩怎么样了?”
“他们四处在找你,媛芬楼下和我们家都有人守着,他们要我们把你交出来,孩子,你快逃吧!”
“往哪儿逃?我这个样子怎么逃?到处都有居委会,到处都在抓阶级敌人,我能逃到哪儿去?”
“你看我糊涂的,还是你妈有心,就想着你可能会来找我,这包里是你的衣服,还有吃的,我等会儿再想办法给你找顶帽子,找个口罩。我也不知道该往哪儿逃,你就走得越远越好,当初我带着你娘和你走了好久好久才找到了落脚的地儿,你也远远地走吧,只要你能活着,老婆孩子总有见面的一天。”
“爸,我想带她们娘儿俩逃。”
“傻孩子,那孩子才七八个月,怎么经得起啊?!有你妈和我们在,她们母女你放心,你还是想想自己怎么先保命要紧啊!”
天诚又嘱咐了几句便赶着上工厂去了,正信狼吞虎咽地吃下了母亲慧贤带来的饭盒,真是说不出的香甜。在附件的水沟里洗了洗脸,又换好了衣服,感到自尊和自信又开始回到了身上。
午饭时天诚又匆匆的赶来,给正信带来了一顶帽子和一个大白口罩,随手又塞给他几个食堂买来的馒头。“你这就走吧,晚上走路反而不安全,你记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能活下去就什么都有了,家里有我和正刚呢,媛芬和孩子我们也不会让她们饿着……”天诚老泪横流,望着养子哽了半晌:“走,远远地走。”然后一咬牙一跺脚,转身踉踉跄跄逃似地走了。
正信也止不住的泪流满面,他很想大叫一声爸爸,再跟天诚说几句话,可他也没有勇气再去面对养父那张悲苦的脸。一时间,正信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自己有一个正直勇敢的生父,又有一个忠厚仁义的养父,而他们的这些最珍贵的品质,自己不但继承了,而且还坚定的遵守着,自己没玷污两位父亲的尊严。
启正信在最关键的时候没有能够战胜自己要再看一眼媛芬和小珂的愿望,于是他悄悄的走回了灵贵,远远地看着那栋熟悉的小楼,他的心里满是柔情和渴望,他多想把媛芬和女儿再紧紧地抱在怀里,他觉得自己好象真的又闻到了女儿身上那甜甜的奶香味。
正信那里知道,他此刻的痴情,换来的却是接下来的漫漫无边的二十几年的痛苦。他在那驻留的时间太长了,而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一切都太晚了。
再次被抓后的折磨和酷刑是万般恐怖的,他必须交代是谁给他的衣服帽子,后面有没有人策划接应。当肉体的痛楚使正信的意识一次次的消散的时候,总是媛芬那焦虑期盼的面容使他从死亡中醒来。他才22岁啊,求生的本能是那样的强烈,但他知道任何的招供都将给自己的亲人带来灭顶之灾。千思百想,他想起了孙槟与庞绢的故事,是啊!装疯也许是能够活下去的唯一的选择了。
于是,在又一阵酷刑审问之后,正信突然的“疯”了。十几年的表演生涯在此时的确有了施展的空间,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疯言疯语、撞墙抓脸到也确实让打手们感到无趣。情况向上汇报到了徐主任那里,他听了汇报之后,铁青的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把嘴角轻轻撇:“疯了?真的假的?这帮唱戏的会装着呢,你们再好好的审,别让这小子给蒙了。”
于是“疯”了的正信又被继续的提审打骂,打手们骂骂咧咧的:“臭小子,敢装疯,看你还装不装。”一次被打昏迷的正信听到两个打手的对话,一个说:“我看这小子是疯了,谁能装得这么象啊?”另一个说:“这个可说不准,要是哪天这小子能把我拉的屎给吃進去,我就承认他是疯子。”
于是有一天,剧团里有人来告诉媛芬,启正信真的疯了,疯了的正信冲進了厕所,把一个正在拉屎的人的大便塞進了嘴里。而现在疯子启正信已经被送往精神病院强制治疗。
媛芬的心彻底的碎了,她已经脆弱到不能听任何人提起丈夫的名字。绝望、羞辱、害怕、空虚、怨恨,媛芬不知道自己的心里到底装着些什么,她只会木然的抱着小珂,一夜一夜的瞪视着窗外闪烁的星星,不时的挤一挤那已经流干泪水的干涩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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