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东襄笑罢，眼角忽然一瞥，只见贾有能面色铁青，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张东襄心中微微一动，便举起手中酒杯，笑谓贾有能道：“贾大师，来，我们喝一杯！”贾有能见张东襄亲自敬酒，不敢怠慢，连忙双手端起自己之酒杯，裂开大嘴，露出一口黄牙，挤出一丝笑容，道：“谢谢部长！”说罢，一仰脖子，一饮而尽。旁边顾建国替贾有能再斟上一杯。
喝了几杯酒，张东襄脸色渐渐变红，酒意上涌。借着酒兴，张东襄手指墙上“梅、兰、竹、菊”四幅国画，说道：“老夫纵横一生，于天南地北万千花卉之中，唯独衷情兰花。诸位可知何故？”陶志明赶忙抢先答道：“盖因兰花人称‘花中君子’，部长您衷情兰花，便是愿以君子胸怀处世待人。”张东襄点点头，旁边顾建国笑道：“张部长这‘君子部长’之美名，连我们于德立于部长都知道哩！”张东襄“呵呵”一笑，道：“其实我是名不副实，实在让于部长见笑了。只可惜，”张东襄摇头道：“老夫不懂绘画，不知墙上这幅兰花，到底功力如何。”旁边顾建国接过话来，道：“晚辈当年大学之时，倒是选修过两年国画课程，待我这厢看来，”说罢，起身离开座位，凑到画轴近前，细细观看。过了一会儿，复又回到座位之上，笑道：“此乃清代‘扬州八怪’之一郑板桥之名画‘山中野兰’，是后人之临摹作品。”张东襄点点头。只听顾建国又道：“这郑板桥生性率直洒脱、放荡不羁，然而在艺术创作之上却极为认真。据说他为了画好兰花，曾经自种兰花数十盆，并常在晚春之后，将其移植到野石山阴之处，使其于来年发箭成长，以观其挺然直上之姿态，闻其浓郁纯正之香味，从而得山中兰‘叶暖花酣气候浓’之贞美实质。”
伯衡一旁道：“说起兰花，我倒是想起楚国屈原之诗句来。屈原曾经写道：‘秋兰兮清清，绿叶兮紫茎，满堂兮美人。’以此咏兰，极是贴切。‘唐宋八大家’之苏轼亦曾画过兰花，有趣的是，其花中还夹杂荆棘，寓意君子有雅量、可以容小人。后来南宋之赵孟坚与郑思肖，则被同称为墨兰大家。”张东襄点头笑道：“贤侄博闻强记，好，很好。”陶志明听得张东襄夸赞伯衡，心中气恼，暗暗盯了伯衡一眼，忽然目中余光一侧，瞥见贾有能，只见其目光冷峻，正自斜眼看着伯衡，不由心中暗自一动，对贾有能悄悄生出几分亲近之感。
张东襄目光扫视众人，道：“老夫如今年近六旬，已是垂暮。尔等来日方长，便如这初升之朝阳，大好前途、不可限量。然而，老夫今日借着酒兴，有一言忠告诸位。”陶志明、黎守义忙道：“恭请部长训示。”张东襄道：“老夫虽人称‘君子部长’，其实老夫自知此语言过其实、心中愧不敢当。然而，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理当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如此，方不虚度一世，不然，纵使功成名就，依旧算不得真英雄。”陶志明、黎守义同声道：“部长教训得是。”张东襄这时兴致高涨，趁着酒兴，转头看着贾有能，笑道：“贾大师，老夫极想见识见识尊驾之书法气功，今日借此机会，让老夫一饱眼福如何？”贾有能为难道：“这个，张部长，今日赴宴之时，来得匆忙，未曾随身带得作品，不如下次……”贾有能话音未落，张东襄一摆手，将其话头打断，转头谓陶志明道：“志明，速去告知大酒楼之杨常新杨老板，让他准备笔墨纸砚，我要请贾大师即兴表演书法气功！”
听见张东襄之吩咐，陶志明赶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跨出门外，一溜小跑，直奔凯悦大酒楼总经理办公室而去。过不多时，陶志明旋即回返，只见身后紧跟着两人。前面之人是个中年男子，后面是个年轻女郎。只见那男子一身高档白色西服，系着一条红色“金利来”领带，由于方才奔跑的缘故，领带有些歪斜；再看脚上，却穿着一双黑色皮鞋；只见这男子本人，生得是五短身材，肥头大耳，满脸堆肉，一笑起来，露出两颗金牙，左手之上，戴着一个硕大的金戒指，张东襄抬眼一瞅，正是凯悦大酒楼之总经理杨常新；再看后面之女郎，身材丰满高挑，浓妆艳抹，嘴唇猩红，上身披一件黑色镶边外套，下穿一条深色超短裙，脚登高跟鞋，十个指甲涂得血红，左手拿着一卷宣纸，右手攥着毛笔和墨汁瓶，张东襄略微打量眼前女子，却不认得。
这时，只见陶志明对张东襄欠身道：“部长，杨老板来了！”只见杨常新急忙趋步上前，满脸笑容，点头哈腰道：“张部长大驾光临，在下有失远迎，尚请部长恕罪！”张东襄将手一摆，微笑道：“都是老熟人了，杨老板不必客气！”又用手一指杨常新身后之年轻女子，问道：“这位小姐，却是何人？”杨常新忙道：“噢，她是在下新招聘的公关部经理，姓许，叫～”那许姓女子未待杨常新说完，忙抢先说道：“我叫许娟娟，新来乍到，还望张部长多多关照！”眼中春色荡漾，声音妩媚撩人。张东襄眼皮微抬，鼻子里“哼”的一声，并不答理，转头问杨常新道：“都准备好了么？”杨常新忙道：“都准备好了！适才陶秘书告知在下，说张部长索要笔墨纸砚，欲纵笔挥毫，在下十分高兴，小店能得张部长亲留墨宝，真是蓬壁生辉、荣幸之至……”杨常新正待絮絮叨叨地说下去，张东襄不耐烦地摆摆手，道：“不是老夫写字，”右手一伸，指指贾有能，道：“是这位贾大师要表演书法气功！”“噢，书、书法气功？”杨常新一怔，张张嘴巴，忙点头道：“好，好，书法气功，书法气功！”
陶志明一旁扫视一下酒桌，只见杯盘狼藉、菜肴横陈，便皱皱眉毛，向杨常新道：“杨老板，是否让人清理一下桌子，以便写字？”杨常新顿时醒悟，忙跑到门口，冲着外面高声叫道：“来人哪，赶快给‘芙蓉厅’收拾一下桌子！”话音刚落，立即有一个服务小姐，身着红色制服，小步跑了进来，杨常新劈面喝道：“快！快整理桌子，贵客要写字！”那小姐倒是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便将满桌酒菜收拾到一个小推车之中，又铺上一块洁白的新桌布。杨常新见服务小姐清理完毕，遂又笑容可掬，向张东襄征询道：“张部长，桌子收拾已妥。您看是否可以这个……？”张东襄点点头，转脸看着贾有能，笑道：“贾大师，诸事已备，现在便请你大展神威，写上几笔，如何？”贾有能事已至此，不敢违拗，只得点头。只见他突然坐到地上，单盘双腿，两手放在膝上，长吸了一口气，眼睛紧闭。张东襄等人猛见此景，俱都吃了一惊，不知这贾有能葫芦里弄的甚么玄虚。陶志明一旁狐疑地看看顾建国，顾建国将嘴一撇，耸耸肩膀，暗暗两手一摊，示意自己也莫名其妙、不明所以。
众人耐着性子，看着贾有能在地上盘腿闭目约莫有二十分钟之久，只见贾有能猛地睁开眼睛，呼出一口长气，站起身来，走到桌前，活动活动双手，拿起毛笔，准备写字。公关部经理许娟娟眼疾手快，连忙将手中宣纸平铺在桌面之上，又拿来一个小碟子，将墨汁倒在碟中，然后退后两步，站立一旁。只见贾有能手握毛笔，围着桌子踱了几步，似在思索，片刻，忽然纵身来到桌前，提笔“唰唰唰”，在雪白的宣纸之上横勾竖划起来。不多时，将字写完。众人凑到近前一看，原来是八个大字：“金玉满堂、财源滚滚”。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张云浩正待开口相问，只见贾有能转头看着杨常新，笑道：“杨老板，这几个字，我便赠与你如何？”杨常新受宠若惊，忙不迭地点头道：“好极，好极！”口中喃喃念道：“金玉满堂、财源滚滚。嗯，好彩头、好吉利！”旁边黎守义搔搔脑袋，却不解言道：“贾大师，这，这书法气功，便、便表演完了么？”贾有能小眼一翻，白了黎守义一眼，瓮声道：“甚么完了？！我这才是刚刚开始！”只见贾有能挽起袖子，双手自胸前向外平推，十指大张，口中“嗨嗨”数声，瞪着眼睛，脑门上青筋直冒，对着“金玉满堂、财源滚滚”八个黑字，逐个大发其气。片刻，贾有能发功完毕，便双掌一翻，缓缓收回，口中早已是粗气直喘、鬓角见汗。
“芙蓉厅”内一片沉默。忽然，只见杨常新伸出肥肥的胖手，“啪啪”用力鼓起掌来。许娟娟一见杨常新鼓掌，连忙也拍起巴掌，粉脸绽笑，口中娇声叫道：“好耶，好耶！”杨常新拍了两下巴掌，忽见屋内其他几人并不附和，暗自吃了一惊，忙偷眼一撇张东襄，只见其面沉似水，双唇紧闭，目光凌厉。杨常新心中一惊，赶紧收回拍掌的两只胖手，一时不知所措。许娟娟甚是机灵，察言观色，见势头不对，亦立即停止鼓掌。
张云浩往日常见张东襄泼墨挥毫，耳濡目染，自是识货之人，兼之年轻，向来心直口快。这时只见他端详片刻贾有能之字，忍不住转头对陶志明道：“志明，这字，这个，也，也不怎么样嘛！”陶志明张张嘴巴，口中“啊、啊，”干笑两下，复又闭嘴，不再作声。再见那贾有能，独自站在一旁，脸上早已是红一块、白一块，神情尴尬至极。
杨常新眼见厅内气氛不对，有心缓和紧张气氛，忙上前陪笑对张东襄道：“张部长，贾大师业已表演完毕。今日适逢您大驾光临，所谓‘相逢不如偶遇’。杨某景仰张部长书法已久，往日没有机会，今天不知部长能否赏脸，慷慨挥毫、亦赐小店墨宝一幅？”陶志明方才见张东襄脸色难看，心中猜忖张东襄必定一口回绝杨常新之请，正自担心，不料张东襄“哈哈”一笑，道：“好，好！我就也来写它一幅！”杨常新原本只是试探、原意只为舒解气氛而已，本不抱甚么奢望，不意张东襄竟然一口答应，心中不禁喜出望外，忙亲自重新铺好一张宣纸，又在碟中加上一些墨汁，拿起毛笔，恭恭敬敬地递给张东襄。
张东襄接过毛笔，正待写字，忽然将头一歪，看见旁边站立的贾有能，张东襄心中一动，脸上似笑非笑，问道：“贾大师，适才见尊驾演示书法气功，老夫愚钝，尚不知其功法诀窍为何？”贾有能方才经此重挫，已知自己书法平平，不入张东襄等行家法眼，早已是锐气尽失，正自一脸沮丧。这时见张东襄问其功法原理，此乃自己强项，不由精神一振，忙道：“我这功法，十分奥妙。其诀窍精髓，便是这‘惚兮恍兮’四字。详而述之，便是在写字之前，先行打坐至少15分钟，双目微闭、气沉丹田；然后提丹田之气，顺任、督二脉上来，运气至肘、再至手腕，提起笔来，气至笔尖，然后笔手合一、气到笔到、再这个龙飞凤舞、一挥而就……”贾有能话未说完，张东襄已是“哈哈”大笑，斜睨贾有能，说道：“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呵！老夫今日大开眼界，原来贾大师之书法气功这般玄妙！”
贾有能偷观张东襄面上之神气，不知其话究竟是在赞扬，亦或讥讽，心中狐疑，正自揣摩，只听张东襄又谓“芙蓉厅”内众人道：“方才受贾大师高论之启发，老夫亦自创一门气功。”众人奇道：“噢？是甚么？”张东襄左手拿起一只酒杯，环视众人，笑道：“便是这喝酒气功！老夫只须亦来个‘惚兮恍兮’，然后盘腿打坐、气沉丹田，再后提气上肘、气到酒杯，咕咚一声、一饮而尽，便可功力大增、豪情万丈，可以来它个‘李白斗酒诗百篇’！”众人哈哈大笑，只剩下贾有能一旁面红耳赤、羞愧万分。
张东襄又转头看看杨常新，道：“杨老板，老夫今日大长见识，奈何兴致已尽。这字么，今日不提也罢！”说罢，将毛笔往那桌上一掷，只溅得白纸之上，墨迹点点。张东襄看也不看众人，一把推开门，转身扬长而去，口中兀自冷笑道：“书法气功、好一个书法气功！嘿嘿，嘿嘿！”只留下身后众人个个目瞪口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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