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明网】生产队自然得有队长。
说德高望重的当队长吗?未必。在阶级斗争中,人们已经不崇尚德行了,崇尚的是暴力。所以,据我知道的队长中,第一要素的是尿腥的,说打就捞的主,能压茬,让人惧怕。其次,在保持威压下,能够主持一点必要的公道,就足矣。
因为,贫下中农也都是久经沙场的老运动员了,形形色色的整人、斗人运动啥没见过?稍微囊萎一点的,根本镇不住他们。公社派下的文质彬彬的干部,被贫下中农气跑的、打跑的,晒台干不下去的,比比皆是。所以,队长必须是当地半截子大爷出身,荤的素的都行。
所以,我们屯子的队长,也是属于此类人物。
那时,整个社会的环境,都非常的静。尤其农村,更不用提,马达声少的几乎和东北虎一样可怜。村东头谁咳嗽一声,西头都能听到。
在极其安静的环境中,经常听到的吆喝,基本是这三种。
第一,是公鸡啼晓。从后半夜的天没亮开始,第一遍公鸡叫。然后,间隔一阵,叫第二遍。再间隔一阵,叫第三遍。叫了三遍,公鸡的每天第一个职责任务,就算完成。基本可以仗义的吃下主人的饲食,而问心无愧了。其它的,领着母鸡觅食呀,负责母鸡的受精啊,看护母鸡不受耗子欺负和偷袭呀,站在高处啼鸣啊,都是随时随地随意,根据具体情况而完成的了。在基本不受主人的注意情况下,而自主的事项。
第二,是队长喊工。“干活了——,干活了——。”基本是早饭后一遍,午睡后一遍。每天两遍,比公鸡的少一遍。从前街到后街,从东头到西头。这样,队长每天的基本工作职责,也算完成,也可以仗义的拿生产队的工分,而问心无愧了。其它的,检查社员的工作效率呀,抽查工作质量啊,还是躲在地头树下抽烟啊,基本随便了。也不受贫下中农这些主人的制约和监督了。
吆喝过后,零零星星的、三三两两的社员,或是扛着锄头,或是扛着铁锹;一边提鞋的,或是一边系着衣扣的,或是一边点着旱烟的,散漫的样子跟出家门,向队长方向聚拢。
第三,是夏季的猪倌放猪,每天四次吆喝。“松-猪-啦——,松-猪-啦——”。基本是队长喊完干活后,他扛着大鞭子,张开大嘴,发出瘪三一样的声音。这是告诉每家把猪松开,赶到街上,让它们集合起来,一起去放牧。
“圈猪了——,圈猪啦——”。这是在他放牧回来,吆喝大家把自家猪圈起来,别跑丢了,别跑出去祸害人、糟蹋庄稼。也是提醒大家,我完整的把你们的猪,赶回来了,请查验,再跑丢了别怨我。
每天四次吆喝,早饭后,午饭前;午睡后,晚饭前。比公鸡的还多一遍。挣的是半拉子工分,是整劳力的百分之五十到六十五的比例工分。每天把猪如数的赶回,就算大功告成,完全可以仗义的拿取工分,也问心无愧了。至于说,谁家的猪不顺眼,哪个猪淘气,挨打受骂的多些少些的,那是他的主权范畴之内的事。没人看得见,没人干涉的了。猪倌在人群中是受气的角色,比牛倌还不如。可是,所有的猪在他面前,都是受气的角色。
当猪倌的,基本是痴苶呆傻的人,或者是刚刚入社的半大小子。和大帮干跟不上趟,只好先放两年猪,养育体力,肩膀宽了,个头高了,才能是整劳力。
猪倌有个偏得,不知是何时沿袭下来的。就是,每年的五月节,能捞着很多的煮鸡蛋吃。过端午节,家家吃煮鸡蛋,那天的早晨松猪时候,每家都要给猪倌三五个煮鸡蛋。猪倌撩起衣襟兜着,或者干脆背着个破包,装鸡蛋。
从小记忆中的生产队队长,是李范福。这个完全是音读。对于小孩,有些字词是搞不准的,几乎谁都有这样的经验。都是照葫芦画瓢的大概齐的跟着说,等长大懂事后,才陆续发现当初的读音错误。比方我小时候叫的李范福,是范还是繁还是换还是焕,是福还是复还是富还是夫,叫不准的。反正,我们都叫他李范福。说的快点,略微一带而过,稍微含混一些,别人都知道说的是谁了,自己也把意思表达清楚了,不就完了嘛。
李范福是造反派出身,上过几年学,成绩不好。比较爱打仗。还真是个好人,比较正义,好张口骂人。这些的综合素质才能吧,使他走上了领导岗位,荣幸的当了人民的公仆。
他不修边幅,很少刷牙,懒得洗头梳头什么的。嗜烟,喜赌。除非三伏天,平时基本是两手背到身后,双手插入对方的袖口,后抄袖的姿势。这样,形象就更显的十分的拖沓。踢里趿拉的步伐,略微的弯腰姿势,皱巴巴的帽子,乱蓬蓬的头发,大黄牙,一些沙哑的声音,大嘴叉裂呵着,高个头,小脑袋,长脖颈,单眼皮塌拉着,一说话喉头上下窜动的样子,说话时嘴角经常是存有一些白沫。
形象却是不雅,不过不影响威信,所以,工作还是拿的起来的。
调皮捣蛋的,酸皮辣臭的,放赖讹人的,穷横穷横的,耍肉蔫屈,耍土鳖蛮的,他都能收拾得了。因为有些正义感,加上大家溜须他,所以,谁家有个大事小情的,诸如相亲,买卖房屋,过礼,杀年猪,红白喜事的,邻居打仗需要和解的,都请他吃上一顿,或者请他拿拿注意,摆平是非什么的。他不贪酒,抽烟厉害。坐在炕沿,把头一沁,眼眉一皱,就看那烟雾,缭绕在头发上,永远是挥之不去的感觉。没见过这阵势的,以为头发烧着了呢。
他和爸爸是同学,也是好朋友。所以,有掰不开镊子的时候,就请爸爸定夺。虽说是出谋划策了,最终少则搭上半盒香烟,多则一盒半不止。那时的香烟,虽说都是两三毛钱的葡萄牌,或者什么握手牌的,歉收的年份,毕竟一天才能挣一块多钱呀。不过,朋友有事相求,是值得高兴的事情,说明对自己的信任,所以,心疼香烟的话,爸爸从来没说过。只是事后,笑这个李大嘴太能抽烟。到这过瘾来了。因为他平时自己常常抽手圈的旱烟。如果赶上年节的,捞着大前门牌的香烟,那就更不含糊了,不把烟盒抽進垃圾堆里,是不会罢休的。
事后,爸爸还是乐他。
爸爸和他在西屋合计着什么,爷爷常常在东屋,屈腿坐在炕上,狠狠的样子自语道:狐朋狗友,狗头参谋。老爷子就是怪,说讨厌他们?不是。那是一种什么心理状态呢?说不出来。只可意会,不可言表。只有切身的体验,才能理解那种古怪的心理。
李范福嗜赌成性,不过不是大赌。
那时,他专门喜欢出去‘砸锅’,是一种看纸牌的特殊玩法。入冬,把公粮交完,進入腊月门子,生产队基本一年大事完毕,剩下的就是每天的社员刨粪、送粪的简单事物,副队长领着绰绰有余。所以,他就跑外屯子找老伙计去了。十里八村的,喜欢‘砸锅’的就那么几人,每年的搭档基本千篇一律的不变。什么蓝大袄袖子,赵大懒王等等。他们成天成宿的‘砸锅’。据说,一次李范福坐在炕沿,实在困的厉害,忽悠一下掉到了地上,都不知怎么掉下去的。起来后,继续战斗。他们的战场,一般人是待不了的,弥散的旱烟味,几乎能呛死大花猫。而且,屋里烟雾缭绕的几近蓝色,能见度不足南墙到北墙。
那时,他一没影了,大家就说:又上梁山了。
他虽说玩的牌技不赖,但是,最终很少能赢。据说,人家都有家里人给替补一下什么的,偶尔能补补觉,放松休息一下大脑,到外面吸些新鲜空气。他却不能够。自己的瘾大,还没有东道主的优势,所以,直到最后都看不清是金鱼还是白花的时候,吃差和都跟不上趟了的时候,抓牌都漏张了的时候,就开始陆续的输钱了。直到把挎兜里的钱,几十上百的输尽,才不得已的丢盔卸甲的收兵。一堆烂泥的样子,一头栽到炕头,老婆的叫骂都被呼噜声淹没。
醒来后,瞪着炯炯有神的目光,再想法踅摸点钱,重整旗鼓的出征。继续上梁山。
虽说他是党员,不过在‘砸锅’的事情上,党拿他没办法。他也摸清党的脾气了,只要你是滚刀肉,同时有自己的杀手锏,党就怕你。所以,拨浪头甩角的李范福,就一直秉持自己的一切。
所以,一進我们屯子的一亩三分地,党是孙子,李范福是大爷。
后来听说,他被开除了党籍。但是,李范福依然是队长。锅照样砸,烟照样抽,依旧倒背双手的用特有的拖拖沓沓的形象,来当自己的半截子大爷。上边来的党官,依旧孙子一样的,扬脸和他商量着春耕、秋收、交公粮、出公差的事物。
真如老百姓所说的: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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