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第一件。我的叔公文革时在东北某市教育局当科长,为人老实,工作肯干,因为出身地主,更是事事处处唯唯诺诺,对上面的指示不敢有任何想法。一日,上边命令他带领“红卫兵”去砸孔庙。他心里知道这事不好,可是没有勇气说不,让他害怕的事太多了。他硬着头皮去了,完成了任务,除了当时良心上的一丝负疚之外,什么也没有发生。
平静的日子过了几个月。有一天,他的脸开始抽搐,头抬不起来,继而右手、右腿不听使唤,去医院检查,诊断为震颤麻痹。叔公从此以药为伴,开始了漫长而痛苦的与疾病的抗争。我结婚后见到他时,他已经由半身麻痹转为全身麻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整天低着头,颤抖着身子,生活不能自理,谁看了都替他痛苦。他就这样痛苦地生活了整整二十年,在我认识他的十年中,没见他抬起过头,没听他说过一句完整清楚的话,更没见他笑过。
每次见到他,我都想问问他:为了那短暂的安逸,遭受这样的折磨,值得吗?不后悔吗?可我不忍心让他伤心,他那痛苦的表情和不断的呻吟足以说明他的悔恨。对他来讲,往事不堪回首,谁能说这不是上天对他的惩罚?虽然表面上看好像有开脱自己的理由:不是我要干的,是上边让我干的,我也没办法呀。可是天理无情,谁做谁当。所谓“不知者不受其害”,正是搞政治的邪恶之人用来害人的伎俩,多少无辜的人被这种愚见所害而不自知,可悲可叹啊!
天神惩罚人有各种各样的方式,有的是“现世现报”,有的是在后来的什么时候,有的也许反映到家人身上。我要讲的第二件事就是这样。
我小学的数学老师姓江,音乐老师姓孟,孟老师的妻子姓张,也在我们学校教数学。江老师、张老师、孟老师和我妈妈都是师范学校的同班同学。文革中搞政治运动,江老师、张老师平时很要好,又都是地主出身,同病相怜,来往密切,无话不说。
一日,张老师和丈夫吵架,小两口顶到气头上,有些失去理智,孟老师抓起茶杯摔在地上,张老师心疼,一股火上来:你摔,我也摔。伸手去抓茶壶,不想一下子把桌上的毛主席像(陶瓷的)刮掉地上,摔了个粉碎。事后在一次谈话中,张老师无意间把这事告诉了江老师。
学校开始大批斗,区里下达任务,要揪出几个“走资派”、“反革命”。领导找江老师谈话,因为她业务突出,有“资产阶级”嫌疑。江老师害怕挨批斗,那真是太可怕了。已经和家庭决裂了,领导还是不放过她,因为“上边压力太大了”。她哭哇,也不行。领导诱导说:“你有其他立功表现也行。”她猛然想起张老师说的主席像的事,为了解脱自己,“不得已”把这事告诉了领导。
于是张老师、孟老师被定为“现行反革命”, 当时张老师正怀着七个月的身孕,也被赶出家门,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和农民一起干最脏最重的活。不久张老师早产,生下一男孩儿,取名孟歌。后又生一女孩儿,取名孟蕊。在那些日子里,他们受的苦可想而知。文革结束后,张老师得到平反。孟歌孟蕊后来双双考取北师大,张老师一家也去了北京。
江老师因为“立功”免遭批判的厄运,却失去了最知心的朋友和往日的欢笑。更令她苦恼的是,她生了两个儿子,都是先天性痴呆。伺候两个白痴儿子成了她后半生摆脱不掉的负担和烦恼。
不知江老师是否意识到她出卖朋友与后代不幸两件事情的关系,但我听旁人提到她的时候总是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对中国大陆的人来说,搞政治的年月人人生活都有压力,当这压力和人的良心、善良本性相抵触的时候,是为了眼前利益出卖良知,还是维护真理正义,这的确是关系到自己未来命运、甚至子孙后代命运的大问题,任何借口和托词都不能逃脱天理。谁做谁当,无人可以替代。明白因果,实在是为了自己生命负责所必需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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