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浩“哦”的一声,面现同情之色。忽然转头看着刘刚问道:“对了,你上次不是说,薛洁有个甚么亲戚在外交部工作么?怎么,难道没有去找一找?”刘刚摇头道:“去找了,谁知人家早已派驻中国驻纽约总领事馆了!唉,一来是联系不上,二来也是远水不解近火!来不及了!”张云浩又问:“那你自己这方面呢?你父母亲有甚么亲朋好友、同学同事之类的--可以帮上忙的吗?”刘刚沮丧地摇摇头,低声道:“这些日子,早已经求爷爷、告奶奶地找了一圈了。一切能想起来的、哪怕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亲友都找过了,可还是无济于事!唉!这都三次拒签了,记录已经十分糟糕。”
伯衡一旁忽道:“咦,对了,云浩,上次请你去找找出入境管理局的黎守义副局长,不知道怎么样了?”张云浩道:“我是请陶志明去找过他,可是黎守义最近不在京城,说是去深圳参加甚么学习去了,要半个月才能回来哩!”伯衡一听,失望地皱起了眉毛,口中自语道:“这便如何是好?眼看着毕业分配便要结束了。可是……”
刘刚叹了口气道:“唉!以前不信命。现在才知道真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唉,出国、出国!这两年的心血,又是托福、又是GRE的,算是一枕黄梁--全部付水东流了!”说罢,愈发唉声叹气。伯衡一旁看着,心中不忍,便柔声安慰道:“刘刚,不必如此。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别泄气,再想想办法。”
“还能有甚么办法?”刘刚皱眉道:“我现在已经是山穷水尽了。一来出国签证三次拒签,看来已是希望渺茫;二来我一直忙于出国,于是考研、找工作这些事情,都无暇顾及,现在甚么都晚了。昨天我去系办公室找过孙超英老师,他说全部留京指标都已分配完了!唉,这可怎么办?”张云浩一旁道:“刘刚,若是实在不行,亦只好退而求其次了,想尽办法,先留在京城再说。不管是考研,或者再尝试留学,都有余地。总之,天无绝人之路。最多是让薛洁先去美国之后,等你几年罢了。”
“等我几年?哼,”刘刚摇头冷笑道:“真是‘人未走、茶便凉’。薛洁已经跟我说了,去美国之后,最多等我两年。两年之内,我若是不能过来团聚--嘿嘿,那便各奔东西、恕不奉陪了。哼,真是‘女人心、海底针’!”张云浩劝道:“呃,刘刚,莫说这些气话。你这般愤世嫉俗的,又于事何补?”刘刚捶着桌子,摇头叫道:“我便是心里委屈!当初薛洁考托福、GRE之时,连报名费都是我替她交的!她写作不佳,我便承担了所有自述材料及推荐信的起草工作。现在倒好,她拿到签证了,便翻脸不认人、过河就拆桥!”说罢,刘刚又是激动,又是伤心,脸庞涨得通红,眼中已有泪光闪闪。
张云浩、伯衡对望一眼,一时不知道该说些甚么才好。屋内陡时沉寂下来。过了半晌,伯衡脑中突然跳出一个想法,心跳不由加快,一时有些犹豫不决。琢磨片刻,终于下定决心,只见他向张云浩招招手,轻声叫道:“云浩!”张云浩一愣,抬头看着伯衡,正待相问,只见伯衡向其使个眼色,口中说道:“我们出来说话。”张云浩有些诧异,亦不开口,点了点头,便随着伯衡一前一后,走到宿舍门外,随手将门带上。
张云浩出得门来,口中问伯衡道:“贤弟,这么神秘,到底何事?”伯衡沉默片刻,抬头看着张云浩,说道:“刘刚亦真是可怜。多年心血,毁于一旦。”张云浩点头道:“是啊。自从进京师大学堂以来,他一直就想出国。这几年,真是朝夕苦读,不曾稍懈。原以为有志者、事竟成--拿到了名校录取信,他终于可以和薛洁得偿所愿、同赴美国。谁知天有不测风云,竟然得不到签证!唉,这真是山高千仞、功亏一篑!”“可不是么,”伯衡亦点头道:“更糟糕的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薛洁不但未有半点安慰,反而说出这般绝情之话来。刘刚心中,可谓雪上加霜。唉,这等心痛,实在难过啊。”
张云浩点点头,又摇头叹道:“可是我们又能帮甚么忙呢?刘刚这次出国,怕是没有甚么希望。眼下除非他能有个工作,留在京城,或许日后尚有得一搏。可是,”张云浩自己又摇头道:“如今留京指标已满,这条路,怕是也行不通了。”伯衡沉默半晌,说道:“云浩,我倒是有个办法。”张云浩奇道:“哦,是甚么?”伯衡眼睛望着张云浩,一字一顿道:“我把留京指标让给刘刚。”
“甚么,你疯了!”张云浩大吃一惊,脑袋摇得象个拨楞鼓,连声叫道:“不行、不行!”“为甚么不行?”伯衡反问道。“这个……”张云浩一时语塞,只是摇头道:“不行就是不行,我也不知道为甚么。贤弟,你这样做法,恐怕代价太大了罢?我知道你一直希望留京,有机会大展鸿图,你若是将指标让给刘刚,你,你自己怎么办?”“我就回山东、回济南老家。”伯衡道。
“回济南?”张云浩皱眉道:“济南乃是省会,当然亦是不错,可毕竟不能与京城相提并论、同日而语。再说,我知道令尊令堂亦是希望你留在京城,你这一回去,他们岂非十分失望?”伯衡摇头道:“倒也没甚么。如果真是金子,便在哪里都可以发光。父母亲方面,应该不难做通工作。”张云浩只是摇头,说道:“贤弟,你这样作法,实在牺牲太大!”
伯衡轻轻道:“我们既然修炼大法,师父告诉我们应该无私无我、先他后我,事事为他人着想。现在刘刚有难,我既然可以以此帮他,何乐而不为?”“可是,可是,贤弟你……”张云浩急得直抓头发,一时不知道如何劝说。愣了片刻,张云浩叫道:“贤弟,你为他人着想,难道就一定要这样着想么?”伯衡摇头道:“云浩,其实外经贸部,在一般人看来,无非是福利好、前途远大,是个肥水衙门;而留在京城,亦无非是可能有更多升官发财之机会罢了。可是,我等既然修炼了,便应该看淡名利、随缘而行。”说到这里,伯衡一顿,又道:“如今想来,其实,当初我一心希望留在京城,这何尝不亦是一种执著?心中莫非隐隐地,还是有不能放下名利之嫌?”张云浩低头沉思,却不言语。
片刻,张云浩又抬头问道:“贤弟,我等修炼大法,自然知道,任何事情都非偶然。这‘偶然’背后么,其实皆有因缘关系。我等修炼之人,是不是不应该随便插手他人之事?”一顿,张云浩续道:“想必你明白愚兄之意思--我等焉知刘刚今日之难,不是其往日业力之因果报应?你这一干预,万一是多此一举,岂不反而不美?”伯衡摇头道:“兄长,凡事若都这般极端绝对,这常人社会之中,所谓的‘好人好事’还有甚么存在之必要?而佛家向来提倡‘行善积德’,岂非全是‘有为’?在佛教故事之中,曾经有‘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之典故,照这般推来,那猛虎与老鹰,便是活该饿死、而这高僧大德以身饲喂之举,亦皆是有为?”不待张云浩回答,伯衡自己摇头道:“小弟倒是以为,此乃慈悲之心是也。”
伯衡一顿,又道:“师父曾经开示过,不能骑上自行车,满世界找好事去做--似这般刻意之举,小弟之见,当然便是‘有为’;同时,师父又曾经言道,碰到杀人放火,若是不管,便是心性问题。刘刚今日之难,虽然不至于这般严重,但亦是决定其一生命运之关键时刻。如今让我碰见,想来亦非偶然。或许我与其亦有前世因缘,亦未可知。眼下我既然遇之,‘真善忍’、‘真善忍’--既然修‘善’,又如何忍心视而不见、袖手旁观?”张云浩一时无语。
“再说,”伯衡忽地黯然低头,口中又道:“云浩,你和真真都要去加拿大了,我一个人留在京城,亦是无趣。”“可是林琬薇还在京城呀!”张云浩话一出口,便知错了,心中暗暗叫苦,偷眼一瞥伯衡,只见其脸上果然掠过一丝痛苦之色,只听伯衡轻声道:“云浩,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早已知情,却不愿刺伤于我。想必真真亦和你说了,琬薇她想独身,终究是不属于我。”张云浩闻言,心中难过,不由复又低下头去。
张云浩低头半晌,忽然抬头,望着伯衡,眼睛直视,口中问道:“贤弟,愚兄素知你为人向来极有主见。决定之事,便是九头牛,亦是拉不回来。”张云浩说到这里,稍微一顿,又道:“可是为免你是一时冲动、从而日后后悔,愚兄有一句话,又是不得不问。”伯衡问道:“何话?兄长但问无妨。”张云浩眼睛定定地看着伯衡,问道:“若是林琬薇眼下是你之女友,你还会将指标让给刘刚、离开京城么?”“这个……”伯衡不由一怔。伯衡低头想了一想,抬头道:“身为大法弟子,应该无条件为他人着想。若是兄长所说情况,我诚然会增顾虑;但仔细想来,小弟仍会将指标让给刘刚。琬薇身为弟子,若是果为我之女友,亦必理解。当然……”伯衡摇摇头,叹口气道:“如今琬薇希望独身,我这顾虑,便是想有,亦是无处可有了。”
张云浩点点头,说道:“既然如此,愚兄便无话可说矣。”伯衡决心已定,便转身开门,复又走进屋内,张云浩亦随后跟进。只见刘刚依旧坐在桌子前面,犹自长吁短叹。见伯衡、张云浩进来,刘刚疑惑问道:“呃,伯衡,你和云浩刚才在外面搞甚么名堂?”伯衡摇头笑一笑,说道:“没甚么。”一顿,又道:“刘刚,不必难过了,我有一个办法,保证你可以拿到一个留京指标。”“甚么?莫取笑我了,现在怎么可能!”刘刚摇摇头,全然不信。伯衡笑道:“是真的。我把那个留京指标让给你,我回济南去。”“甚么?!”刘刚惊讶万分,不由站起身来,瞪大眼睛,看着伯衡,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口中叫道:“伯衡,你开甚么玩笑,这指标别人争都争取不来,你倒轻易让我?!”
伯衡点点头,笑道:“其实不就一个指标么,也没甚么。我回济南,陪伴父母,亦是不错。”刘刚心中感动,眼中噙泪,走过来,抓着伯衡的手,嗓音哽咽道:“伯衡,你真是好人!我知道你其实一直都希望留在京城。现在为了我,却,却……”一时间,刘刚却说不出话来。伯衡拍拍刘刚的手,安慰道:“刘刚,这没甚么大不了的,莫要放在心上。我反正是一个人,去到哪里都是一样。”说罢,拍拍刘刚肩膀,又道:“我这便去和系办公室孙超英老师说一声。”说完,推开房门,大步去了。
再过一些时日,已是七月上旬,张云浩、伯衡已经毕业。其时,伯衡放弃留京指标之后,系办公室副主任孙超英十分惋惜,但又甚是赞赏表扬,翘起大拇指,直夸伯衡真是人品难得。由于毕业生分配基本结束,孙超英念惜伯衡襟怀可嘉,便主动出面帮忙,终于将伯衡档案发到山东省经贸委接收。
这一日,乃是伯衡临回山东济南之前最后一天。大清早,伯衡来到未名湖畔炼功点,准备最后一次炼功。五套功法炼习完毕,伯衡看见林琬薇,心中百感交集。看看众人渐渐散去,便终于鼓足勇气,来到林琬薇面前,口中叫道:“琬薇。”林琬薇见是伯衡,心中一阵慌乱,不由低头,小声问道:“你,你有事么?”伯衡点点头,说道:“我明日一早,便回济南了。有些话,想和你说一说,不知道你今晚可有空么?”林琬薇脸上一阵飞红,心中又是紧张,又是害怕,轻轻点头。伯衡心中一宽,又道:“便在这未名湖边见面罢,晚上八点,你看可好?”林琬薇“嗯”的一声,微微点头。
到得当晚八点,伯衡先到未名湖边等候,心中上下起伏,亦喜亦忧。喜的是,临走之前,终于可与林琬薇相聚片刻,心中颇为安慰;忧的是,只怕这一走,便是山水永隔,从此天各一方、再见无期,不由心中伤感。正自胡思乱想,只见月光之下,一个身影,婀娜轻盈,袅袅而来,伯衡定睛一看,正是林琬薇。只见其一身洁白连衣裙,被那银色月光一映,圣洁端正,宛若凌波仙子。
伯衡心中欢喜,连忙走上两步,迎上前去,口中叫道:“琬薇!”林琬薇含笑点头。二人便顺着未名湖畔,一路走将下去。伯衡心中虽有千言万语,一时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二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拐过一个弯,只见前面是一片荷塘,但见水波微微荡漾,再看其中绿叶红花,甚是可爱。鼻中又闻清香阵阵,让人不禁心旷神怡。只听林琬薇忽然低声说道:“这景色真美呀。”伯衡点点头,口中轻轻叹道:“可惜明天我便要走了。从此之后,这等人间美景,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林琬薇脸上微微一红,轻声道:“你,你若喜欢这景色,以后可以……,可以时常回来看看呀。”
伯衡摇摇头道:“唉,‘物是人非万事休’!云浩和真真亦要走了,而你,你又……,”伯衡话说了一半,叹口气,又道:“唉,京城虽大,奈何无有可牵挂之人!”林琬薇闻言,将脸微微侧过一旁,口中轻声道:“你,你便真的甚么人都不牵挂么?”伯衡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激动,忽然一阵心血翻涌,不由停下身来,目光定定地看着林琬薇,脸上发热,手心出汗,嗓子发干,愣了片刻,口中涩涩言道:“琬薇,我,我……,我如今要走了。心里有一句话,藏了很久,想,想和你说。”林琬薇一阵心慌,连忙低头,小声道:“甚么……,甚么话?”
伯衡鼓足浑身勇气,说道:“琬薇,我,我一直喜欢你。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林琬薇“哎呀”一声轻呼,虽然心中早有准备,仍是急忙羞得扭过头去,月光照耀之下,但见白皙的脸庞之上,满是红晕。林琬薇又羞又急,口中叫道:“你,你……”伯衡一见,心中一阵冰凉,沮丧低头道:“可是我知道,你,你……想独身。”“你……,你怎么知道我想独身?”林琬薇身子扭动,轻轻问道。“是真真告诉我的。”伯衡回道:“事已至此,琬薇,我知道说甚么都没有用了。我……,我反正是要走了,这句心里话,告诉你听,也就罢了。我,我……原本便没存甚么奢望。”
林琬薇忽然问道:“听说你是将留京指标让给了室友刘刚,是么?”“咦,你怎么知道的?”伯衡有些诧异。林琬薇嫣然一笑,说道:“是张云浩前两天炼功之时,告诉我的。”伯衡点点头。只听林琬薇轻声道:“你做得真好。我跟我大哥说起此事,大哥都说你真不愧是师父的真弟子。”伯衡摇摇头,说道:“林大哥过奖了。这没甚么了不起的。”林琬薇一双美目,怔怔地看着伯衡,过了一会儿,不知想起甚么,又含羞低下头去。
二人继续慢慢前行。伯衡心中翻腾,不由暗道:若是能与琬薇一生一世地这般走将下去,该有多好。只听林琬薇忽然道:“伯衡,你……,你去山东之后,好好保重。有时间的话,便来这京城看,看看我……”说到后面,声音已是几乎细不可闻。伯衡一愣,待得明白过来,心中一阵狂喜,猛然站住,问道:“甚么?琬薇,你……,你说甚么?”林琬薇害羞扭头,说道:“你,你……没听见,便,便算了……”伯衡一颗心“怦怦”大跳,叫道:“琬薇,你……,你不独身了么?”林琬薇“噗哧”一笑,美目流盼,瞟了一眼伯衡,咬着红红的嘴唇,轻声道:“你,你……,真是个傻小子。就,就……记得人家要独身!人家现在改了主意,不成么?”
伯衡心中狂喜不已,瞪大眼睛,叫道:“琬薇,我真是欢喜!我盼了这句话,不知道盼了多久!”一顿,又道:“琬薇,我是真心喜欢你!你……,你愿意和我在一起么?”说着,伯衡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不由伸手抓住林琬薇的双手。但觉林琬薇手若柔荑,身子微微一颤,却不将手抽开。过了半晌,只见林琬薇羞红满脸,美目含情,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终于,轻轻地点了点头。
(第十一章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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